昨天中午吃飯時,女兒說:“爸爸,今天張阿姨對我說,你爸爸一生就兩個字:奮斗!就是只知道工作,工作,是個工作狂?!?
女兒說的張阿姨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著名心理學教授,也是我多年的朋友。無論是作為心理學教授,還是我的朋友,她應該是很了解我的。但她對我的評價是“奮斗”,我覺得并不準確。
很多年前就有人說我“不食人間煙火”,這個我承認,因為我不吸煙嘛,自然不食人間“煙火”。還有人說我不喝酒不喝茶,“那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作為成都人,我居然連麻將都不會,這更讓人匪夷所思了,覺得我“簡直就是外星人”。同時,他們又看到我那么沉醉于我的課堂,我的班級,我的學校,連節假日都和學生在一起;而且還寫了那么多的書,這不是“工作狂”是什么呢?
我對女兒說:“用奮斗來概括我的生活,并不準確。應該換個詞,享受。我一生就兩個字:享受?!?
且不說我愛好音樂,愛好旅游,愛好攝影,愛好讀書,愛好寫作……讀書和寫作可能會被很多人看作是領導布置的任務甚至苦差事,但對我來說的確是愛好,這些愛好讓我享受了生活的樂趣;單是我的本職工作就讓我獲得了無窮的享受。
是的,我是在享受我的工作,或者說我的職業。
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您現在是特級教師了,是教育專家了,著書立說,功成名就,當然可以說‘享受’了!我們這些普通教師,哪敢說‘享受’?”
我現在的確“特級”了也“專家”了,但我十多二十年前呢?那時也就是一個普通教師而已,但我依然享受著教育。似乎可說這樣說,如果沒有我三十年如一日的“享受”,就不可能有今天有人眼中的所謂“功成名就”。
這樣說,好像我一開始就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早就想到要“功成名就”。不對,從本質上說,我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說到這里,肯定又有人會大跌眼鏡:“你可是我們的榜樣??!怎么會‘胸無大志’呢?”我知道這樣說會“自毀形象”,但我得說實話呀!我參加工作第一天起,就沒想過要“改造中國教育”。那時候,教書對我來說,不過就是職業而已,掙工資吃飯罷了。
但是,我這個人有一個天性,就是喜歡孩子??吹教煺婊罨顫姷暮⒆泳痛蛐难劾镩_心?,F在也是這樣,走在街上看到年輕的媽媽推著天真無邪的嬰兒,我總要呆呆地盯著孩子看很久,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孩子的臉蛋。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素不相識的,我哪敢魯莽行事?不過,假裝同路而跟著孩子走很長一段路的情形是經常的。因此,我一參加工作,很快就融入了孩子們之中。和他們一起玩一起樂,開心得不得了。當然不只是課余時間和孩子玩才覺得他們可愛,在課堂上孩子們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我,那更是一種享受。為此我曾經寫下一首詩并發表了,題目就叫《眼睛》。我在課堂上給孩子們讀小說,讀詩歌,讀報告文學……孩子們隨著我激情澎湃的朗讀和手舞足蹈的激昂或開懷大笑,或淚流滿面,那氛圍讓我覺得做教師真好!歷屆學生都說聽我的課是一種享受。其實,置身于孩子們專注目光的包圍中,我才是一種享受呢!那時還不是雙休日,周末只有一天休息。可每當周六下午放學孩子們給我說“李老師再見”時,我心里總是很惆悵——要過一天之后我才能再見到這些孩子們啊,一天啊,時間是那么漫長!
應該說,我是被孩子們一次次感動著,逐漸有了一點點教育的責任感的——也僅僅是責任感,而遠遠談不上什么“使命”。這些感動我的故事,我在《愛心與教育》《走進心靈》《心靈寫詩》等著作中已經寫了很多很多,這里不再贅述。人心都是肉長的,因為感動,我自然會想,孩子們對我這么好,如果我不把他們教好,那我真是沒良心!那么怎么才能把他們教好呢?那就研究每一堂課呀,研究每一個學生呀,研究過程中,自然要讀相關的書,讀的過程中自然會有想法,再把這個想法拿到實踐去試試,喲,這不就叫后來所說的“教育科研”嗎?有了效果,我自然便有了成就感,而這成就感不就是享受嗎?這享受的感覺反過來又促使我更加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投入到我的學生中去;凡事只要投入,沒有不出成果的,所以我全身心的投入,又取得了成果——無論是語文教學還是班主任工作,這些成果,又促使我繼續“投入”。這樣的良性循環,讓我欲罷不能,樂此不疲。
生要對老師“感恩”,甚至還有學校領導直接叫畢業生給老師買禮物表示“感恩”,這是教育者自己丟了自己的尊嚴。 因為沒有對學生抱任何“感恩”的期待,所以學生每次對我的哪怕一點點溫馨,我都感到驚喜,因而感動。我對學生“好”——這里的“好”無非就是工作認真負責之類,其實前面我已經說
隨著教育經歷的豐富,我的實踐和思考更加深入,漸漸地看到了許多教育弊端,我覺得我的學生不應該這樣度過他們的校園生活,我便想力所能及地改變我能夠改變的,比如我的課堂我的班級,于是我有了可以稱作“使命感”的精神動力,順理成章地便有了一系列的“創新”和“改革”——其實最初大多都是“打擦邊球”的“另類做法”。幾十年過去了,我的一些做法被越來越多的人承認,還說我“影響了無數普通的教師”,這似乎更是我有“使命感”的證明了。但追根尋源,當初也不過是興趣和良知而已。
我覺得我熱愛教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一直是一個“文青”——包括現在,我女兒都愛說我是“老文青”。從小我就喜歡文學,喜歡寫詩。后來沒能當上專業作家或詩人而做了教師,但我參加工作不久就發現,教育和文學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人性,靈魂,感動,詩意,純真,情趣,敏銳,童心,真性情,心靈激蕩,淚流滿面……這些既是教育的,也是文學的。我我完全可以把文學夢托付給教育,或者說得更直接一些,我完全可以把教育當詩來寫——
當我和學生用身體在冬天的峨眉山雪地上擺成“一班”兩個大字時,我覺得我們在創作最浪漫的童話;當我和后進生一次次談心,看著他一次次進步而又一次次反復然后又一次次進步時,我覺得我的教育生活勝過任何故事驚心動魄、情節跌宕起伏的電視連續劇;當我翻開一本本我給歷屆學生編撰的班級史冊時,不同年代學生的面容浮現眼前,讓我或沉思或微笑甚至熱淚盈眶,我就覺得每一個班都是我的一行詩,而《未來》《花季》《童心》《恰同學少年》《花開的聲音》等一本本班級史冊便鑄成了我的教育史詩,或者說,我就一直生活在芬芳純真的教育詩篇之中;當看著我一屆又一屆學生唱著谷建芬老師為我普寫的班歌,而且一唱就是三十年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編織成了一個不朽的傳奇,或者說我用了幾十年的實踐導演了一部屬于我的青春大片,這部大片的名字叫做——《致我們永不逝去的青春》。
我對教育從來就沒有過超出職業的奢望,比如我工作那么投入,做了那么多校長并不要求我做的事情,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校長表揚我,或者“破格”提拔我等等,也沒有想過學生和家長要對我“感恩”。因為我從來都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我領了工資呀!我要對得起工資。至于我做了校長并不要求我做的,比如帶學生到處去玩,包括去探險,還有給學生編了那么多的書,這些書和應試一點關系都沒有,純粹就是為了他們將來有充滿人性的溫馨記憶……這些事我愿意做是因為我覺得學生對我太好了,我心甘情愿要回報他們。
是的,我說的是我要回報我的學生。這話聽起來好像有些別扭,因為我們聽慣了要學生感恩老師的話??晌乙f,我們做教師的,教書育人是我們的本分,不是周末“學雷鋒”,每個月領的工資,其實就是學生的家長們通過國家工資的方式給我們的報酬。有什么“感恩”不“感恩”的?我們去商店買了東西,會對營業員“感恩”嗎?我們乘坐了公交車,會對駕駛員“感恩”嗎?當然,我們應該尊重每一個為我們服務的勞動者,這是教養,也是文明。但尊重不等于一定要“感恩”。至于現在許多老師苦口婆心地教育學了,這都是我的職業本分,是我應該做的,是學生的家長花錢買我的勞動;但學生對我的“好”才真是純粹而高尚的,因為他們沒有義務一定要對老師“好”。當然,我這個說法在許多老有“學生就應該感恩老師”想法的人看來,簡直就說“歪理邪說”。但我依然要順著我的思路說,學生沒有義務卻持續地對我好,我怎能不感動?經常生活在驚喜中,生活在感動中,怎么能不幸福呢?過著這樣幸福的教育生活,我怎么會有“職業倦怠”呢?
說到“職業倦怠”,人們常常歸因為“工作累”,“待遇低”,這當然是重要原因,但我覺得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興趣與職業的錯位,和心態與職業分離。所謂“興趣與職業的錯位”,就是干的不是自己想干的,想干的自己卻又不能干。一個想當演員的人卻當了廚師,一個想當廚師的人確當了鉗工,一個想當鉗工的人卻當了導游……這些人當然都不能幸福。即使從業之初因為新鮮好奇,可能也會有點快樂,但時間一長必然倦怠。而如果興趣與職業能夠融合,那就不一樣了。一個喜歡駕駛的人當了職業賽車手,一個喜歡下棋的人成了職業棋手,一個愛寫作的人成了專業作家……這些都是興趣與職業的融為一體。自然不可能“倦怠”。有人會說,我因為陰差陽錯現在已經成了教師,又不可能改行,難道我就痛苦一輩子嗎?這就要說到我剛才說的“心態與職業分離”了。我經常對我學校的老師說:“如果你對職業不滿意,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改變職業,要么改變職業心態?!奔热荒銦o法改變職業,那當然只有改變心態了。既不改變職業,又不改變心態,心態和職業如此分離,永遠都無法獲得幸福。改善心態的渠道其實有很多,比如盡可能多和孩子一起活動,讓童心感染自己;盡可能感受來自孩子在一些細節上不經意體現出來的愛,你在一次次感動中,會愛上孩子的;盡可能不斷地創新自己的教育教學,讓自己每一天的教育生活都是新的;把每個難題都當做課題來研究,而且是持續不斷地研究,你將從中體驗到教育科研的樂趣,并收獲教育成果的;等等。
我曾經說過教育的有重境界,由低到高為“應付”“飯碗”“事業”“宗教”。有人問我:“您達到了事業或宗教的境界了嗎?”我說:“都沒有?!比绻f是“事業”,我似乎沒有那么崇高的使命感——當然,作為一個老教師,我現在不能說沒有教育追求,甚至我也可以說我多少有點使命感,但我的使命感遠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強烈和崇高;而在我看來,如果真正把教育當事業,那前提就是強烈而崇高的使命感。如果說是“宗教”,那宗教必須超越一切功利,而我對教育遠遠沒有達到超功利的狀態,比如我依然要靠教育謀生,哪能“超功利”呢?孔子把教育當做事業,蘇霍姆林斯基把教育當宗教,而我都不是。
如果有人問我:“那你把教育當什么呢?”我會回答說:“當興趣?!币粋€人干自己感興趣的事,當然會其樂無窮,所以別人看我很投入,覺得我“很苦”“很累”很“苦行僧”,其實我是在享受。因此,用“奮斗”二字來概括我的人生,用“工作狂”來描述我的生活,顯然是大大的誤解。沒有人會對沉迷電腦游戲的人說他在“奮斗”,也沒有人對癡迷麻將的人說他在“奮斗”——人家不過是興趣而已,哪是什么“奮斗”啊!因為興趣,我享受教育,而且看來我將終身享受教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