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精神底氣和文化根基在哪里?柳袁照說,教育的根在傳統之中,每所學校都有屬于自己的文化血脈。他是個以“詩性思維”存在的人,滿懷詩意地教書育人、辦學,直追“詩性教育”的神韻。教育需要“詩性”,需要“詩性思維”。在一個新的發展起點上,教育、教師,不妨靜下來,換一種思考的姿態,傾聽歷史的回音和未來的渴望。
自愛人錢鐘書、女兒錢媛離世后,楊絳閉門謝客多年。但這一天,她不顧醫生勸告,迎來幾個特殊的客人。為此,她一大早就坐在書桌前,回憶母校的校歌,斷斷續續地寫在紙上。
客人來自她的母校,原來的振華女學校,現在的江蘇省蘇州十中。其中一位是她時隔多年后的繼任者,現任校長柳袁照。
和她當年一樣,柳袁照青春年少時在十中校園里讀書,經風歷雨之后,再回到母校擔任校長。不同的是,楊絳最終選擇了離開,振華少了一位校長,文壇多了一位大家。而柳袁照在回到母校后,“慢慢沉睡的靈感開始蘇醒了”,教育界多了一位拓荒者,蘇州文界多了一位作家、詩人。
他說:“我是個邊緣人,在學校改造過程中,我穿行在校園和園林之間;在辦學理念上,我穿行在現實、傳統和未來之間;作為語文老師,我穿行在教師、作家和詩人之間;在功利主義的背景下,我又是穿行在功利和超然之間。”在不斷的穿行、發現和整合之中,他找到了“詩性教育”,他說:“學校應該是詩意的教育天堂。”
精通近10種語言的辜鴻銘說:“漢語是一種心靈的語言、一種詩的語言,它具有詩意和韻味。”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一種詩性文化。詩這一精神方式滲透、積淀在中國傳統社會的政治、經濟、科學和藝術等各個門類中。同樣地,詩也滲透在傳統的教育中,使教育也有了詩的神采。從“六藝”,到科舉八股,到蒙學,中國傳統的教育都帶有詩的特點。
青梅煮酒品校園
“詩性教育”首先是形象的、審美的教育,十中的校園給了它生動、美麗的形象表達。“最漂亮的學校”、“最充滿文化氣息與古典園林氣息的學校”、“最具有中國魅力的學校”,這些話,都是來過蘇州十中的人,贊美這所學校的。
這邊風景,園林獨好。
這里是蘇州織造署遺址,康熙和乾隆下江南都曾在此駐蹕,行宮在織造署西側的西花園,現在是校園的一部分。曹寅曾為織造,曹雪芹在此居住,西花園有《紅樓夢》大觀園的影子。
園林少不了靈石。《水滸傳》中梁中書失落的“花石綱”,就是西花園中的太湖石瑞云峰,詩人袁宏道稱之為“妍巧甲于江南”,張岱稱之為“石祖”。蘇州十中南校區,也就是2002年在一個薄弱校基礎上創辦的振華雙語實驗學校,其名勝一是狀元府,即清代祖孫狀元彭定求、彭啟豐故居;二是相王廟,為紀念春秋時期的治水英雄赤讕而建。百年校慶前夕,柳袁照覓得一塊靈璧石,安置在相云園,取名相云峰。相云峰與瑞云峰遙遙相對、陰陽合和,柳袁照把它們當作教育信念的象征。
園中有泉,有古井,歷史均逾百年。
這是一座園林,更是一座校園,幾乎每一處亭臺樓榭,都以校史上的人物命名。季玉廳、元培樓、時璋樓、璀廊……當年的校董、校長、教師、校友在校園里永遠地留下痕跡。校舍、小路、石碑都成了精神的體現。
曹雪芹和《紅樓夢》,在十中的課堂上依舊是從校園里的織造署遺址講起的。《水滸傳》和“梁中書失落花石綱”,也依舊從西花園的瑞云峰講起。蘇州文人陶文瑜感慨:“風起云涌的青梅煮酒,其實就在作業題上的字里行間。”百年風韻已經融進了學生的血脈。
陶文瑜的兒子陶理畢業已經兩年多了,每次回家,都會抽出半天時間,到學校里看看。
當年,校董貝時璋把兒子送到這里讀書。后來,校友費孝通也把外孫送來了。
就是這樣一所學校,“庭院深深”、“曲徑通幽”、美石奇崛,景致有限而境界無窮,獨特的校園美學,給每個學子烙下母校的印痕。
詩性的教育文化精神
“你以為,只要校園像一座園林,就是‘最中國的’學校嗎?”有人曾這樣問柳袁照。
校友、著名記者彭子岡的兒子、戲曲評論家徐城北說:“這所校園的美麗,還是比不上其中人文的美麗。”可以算作回答。
柳袁照說:“我堅信冷漠的校園不可能培養出充滿愛心的學生,也培養不出富有創造力的學生;同時,我又堅信校園是教育的一部分,一草一木更是辦學信念的體現。”
說十中是最中國的學校,十中的教育是一種詩性教育,不僅是因為美麗的校園,還因為“詩性”的辦學理念。
柳袁照滿懷詩意地做著校長。在《靜聽種子破土》一詩中他這樣寫道:“候鳥銜來了夕陽,從水那頭/我于橋頭看風景/靜聽一顆種子在泥土發出膨脹之聲/手拿一根一丈八尺的竹管/吹動天空杳遠的雁聲”。那根竹管吹動的雁聲,是百年流響。
清朝末年,國運衰敗,新學漸興,老校長王謝長達,一位從未受過歐風美雨的朝廷命婦,提倡女子放足,并創辦蘇州振華女學校,提出“進德修業、面向社會、發展個性、培養能力”的理念,迎來了章太炎、蔡元培、于右任、竺可楨、胡適等一批名人。“名人辦名校,名校彰名園”。柳袁照說:“這些站在歷史風口浪尖的人物,思想碰撞所產生的火花,注定將指引著整個學校的辦學思想與教育主張延伸整整一個世紀。”幾年來,他拜訪了貝時璋、何澤慧、楊絳、陸璀等振華老校董、老校友。他說:“每一所學校在自己的發展戰略上,都能尋找到屬于自己的文化血脈。”尊重歷史的姿態,不僅贏得了校友的尊重,而且為學校找到了“底氣”,找到了教育的精神傳統和文化根基。
“感恩歷史,傳承文化。”柳袁照說,“教育不僅要面向未來,還要回到過去,要回到原點,教育的根在傳統之中。”
而今,柳袁照提出,十中的文化精神和辦學理念是“質樸大氣,真水無香,傾聽天籟”。質樸大氣就是浩然正氣,是一種實而厚重、素而無華、純而不染、真而簡明的精神。真水無香就是要返璞歸真,不雕琢,不作假,淳樸一生。傾聽天籟就是傾聽自然之聲,按照規律來做事,保持自然真誠的本性。他希望學生能帶走三件禮物:本真、唯美和超然。這些理念的提出,得益于他就讀教育部首屆優秀中學校長高級研究班期間的學習與思考。
詩性教育是純真的教育,是審美的教育,是超越功利的教育。他的辦學理念詩意地表達了在功利之風日盛的社會中,學校教育對神圣理想的堅守。
詩性教育,是有歷史傳統的教育。十中的文化精神和辦學理念,和蔡元培、費孝通等人的思想有一脈相承之處。
蔡元培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的觀點,他說:“美感者,合美麗與尊嚴而言之,介于現象與實體世界之間,而為津梁。”柳袁照說,“我們的校園是百年來蔡元培美育實踐下的一個成果”。
費孝通,振華女校收過的唯一一名男生,他提出的“文化自覺”,如今已成為柳袁照的追求。柳袁照說:“教育是一種文化自覺,必須熱情地推廣我們的文化精髓,必須充滿理性地去培養一代渾身洋溢著民族本色的現代國際人。”一位老師在英國訪問歸來后,建議在學校園林里擺上幾個歐式電話亭。他答應下來,“這一點不和諧,反而更會突出整體和諧”。“美美與共”,成為他的另一種自覺和自信。
柳袁照常常講起何澤慧的故事,說明創新人才一定是要科學性和人文性結合的。何澤慧與丈夫錢三強一起研究鈾的裂變,被稱為“中國的居里夫人”。她多才多藝,是振華女子排球隊隊長,曾帶領球隊在省里奪冠。畢業時,她篆書級訓“仁慈明敏”,在西花園勒石紀念。“振華的辦學,從一開始就堅持以大學精神引領學校的發展。大學精神引領,其實就是科學精神的引領,就是人文精神的引領。”他說。
詩意的學校文化精神,也一定是體現著平等思想的教育理念。
柳袁照曾經臨時抱佛腳,苦練八大山人的書法,為的是在校園靜遠堂上題寫匾名。他的原則是,校園內的匾額,不能由清一色的書法家來題寫,一定要有學校老師、學生的字跡。王鰲廳建成后,他請了一位在書法比賽中獲全國一等獎的女生題字,而在它的對面,是集王羲之字的澤慧樓碑石。
校園里的“振華廊”上鐫刻著百年來每一位教師的名字,哪怕是最年輕的教師,名字也和蔡元培、葉圣陶、胡適等人的名字鐫刻在一起。
這不是班門弄斧,而是“平等”,他要讓老師和學生懂得,只要努力,就可以和名家站立在一起。
你可以說柳袁照是個“狂人”,但是,他的理念中洋溢著豐盈的生命的美感。這種生命感是詩性教育的又一個文化基因。挪威首都奧斯陸的維格蘭人生公園的“生命之柱”,柱上有200多個人體雕像,一路掙扎著向上攀升。這是他的教育理想的一個隱喻。
不“圈養”每一位教師
楊絳在振華的“出走”,讓柳袁照明白了:“不要把教師‘圈養’在校園內,允許他們走出校園,允許他們進出自如,成就大事業,這樣的學校才是一所真正意義上的偉大學校。”
百年校慶前夕,十中的教師出版了20多本書。“僅有此還不夠。語文教師不能局限于鼓勵他們寫教學論文、研究教材教法,他們可以去搞創作。”柳袁照說,“為什么政治老師不能成為哲學家、政治家?為什么地理老師不能成為旅行家?”
“現在,教育界十分強調教師、校長的專業發展,強調得多了,會不會專注于教師、校長‘技術層面’上的發展,而疏忽了人文素養?”柳袁照的思考不斷深入下去。
從2007年開始,柳袁照自己主管教學,嘗試與教師一起構建蘇州十中的課堂文化。
“我聽過許多老師的課,如徐玉卿、徐思源、吳鍔、沈郁菁、張紅英等老師的課,他們往往把抽象化為具體,把枯燥的事物化為非常美麗的形狀。一個念頭逐漸在我腦中清晰起來,要構建審美課堂。”柳袁照說。
他把課堂分為四種,第一種是原始課堂,即無章法可循的課堂。第二種是功利課堂,一是考什么教什么;二是進行教育實驗,實驗是第一位的,學生的發展是第二位的。第三種是道德課堂,合乎道德要求,尊重學生,一切為了學生的發展。第四種是審美課堂,教師在一種回歸自然、返璞歸真的狀態下上課,學生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學習狀態,在“化境”中探求知識、發現真理。
“課堂要達到審美境界,不僅需要教育的信念,還需要教學的智慧。”柳袁照帶領著學校的教師們,正在做著這樣的努力。周穎老師正在嘗試“沉浸式語文教學模式”,他說:“沉浸不僅是體悟,還是共鳴,在師生之間、師生與文本之間形成共鳴。”徐寅倩老師正與同伴探討“激活、重組、納入”的課堂教學模式,她說,課堂要既帶“科學性”又兼“創造性”,同時又含“道德性”的特點。作為最中國的校園,柳袁照說,將從“園林校園、人文校園、智慧校園、生命校園、創造校園”五個方面來打造和詮釋。教導處張惠鈺老師說,要相應地形成環境、人文、智慧、生命、創造類校本系列課程。教科室徐蕾老師一直對應付升學和進行素質教育之間存在的種種矛盾感到困惑,“我們正在做全國教育科學規劃課題‘以文化自覺成就美之學校的實踐研究’,立志于探索這個問題。”
以詩心化育學生
“雖然沒有安排我講話,但是我想作為校長講幾句,我申請使用做校長后的第一次否決權,你們在迎新長跑上的表現讓我感動,二、三等獎取消,所有班級都是一等獎!”沉寂,接著,雷鳴般的掌聲。“教育就是為了教育人,所有的規范和規定都該是活的,只要有利于學生的真正發展,就可以破格。”柳袁照說。
“其實,一次比賽中的成敗,幾個小時,頂多十幾天,也就忘了。校長這樣做反而會讓我記一輩子。他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鼓勵我們。”高一七班的王垠龍同學說。
柳袁照像捧著水一樣,捧著學生的心。學生喜歡這樣的校長,理解他們,和他們一起憂傷、一起喜悅。
柳袁照曾笑談他的一次“演出”。在2008年高三元旦迎新活動中,他被主持人安排登臺為全場學生領唱《隱形的翅膀》。“說老實話,長這么大,我寧愿寫一首歌詞,也不敢登臺唱一首歌。但是,這一次我卻猶猶豫豫地接受了。3天的時間,我早上6點鐘,晚上10點鐘,一個人在廚房里練。3天里我練唱歌的時間,超過了我50年生命中唱歌時間的總和。”柳袁照剛走下舞臺就收到了學生的一個短信:“校長,你真有才。”“這是校長莫大的快樂與幸福。”他很滿足地笑了起來。
在學生眼里,柳袁照還是一位好老師,他們可以和老師很親近,前所未有。
柳袁照上作文課,堅持和學生一起寫作文。幾個月前,他以“難忘(那個人,那一刻)”為題,和學生寫同題作文,還讓學生評價他的文章。“老師不寫文章,怎么教好學生呢?現在為什么走不出葉圣陶、蘇雪林、張羽這樣的老師?像葉圣陶這樣的大家,他們教學生的前提是自己會寫詩、寫文章、寫講義。”柳袁照說。葉圣陶曾在當年的振華學校做過國文老師,指導學生寫作文。胡適、魯迅都來講過學。
“在中學的作文課上,學生的性格特征或者人生傾向已經顯現。如果遇到一位好老師,學生就可能有一個好人生。”柳袁照說。很遺憾,文化人難以到學校來上課,因為和高考無關,校長和家長不需要他們。
“校園里為什么沒有培養出大家?是因為學習內容缺少能讓學生靈動起來的人文氣息。”就在2009年高考之前的第99天,柳袁照舉辦全校詩歌朗誦會,請蘇州的知名作家、詩人參加。一次不過癮,他們又舉辦了第二次。江蘇省作協主席范小青說:“這一天的短短的朗誦會,給了這個校園一個氣場,這個氣場,就是文化的氛圍,就是素質教育的環境。”
“我們不是要學生都成為詩人,而是要讓他們有詩意的生活,擁有浪漫的情懷,不要所有的事都看得那么功利。”柳袁照說,他在以詩心化育學生。“我的老師陳玉琨教授說,學校應是最美的世界。美是超功利的,教師成為審美之范導,學生成就完美之人生。這是我一直記著的。”
教育需要詩性思維
“我出過5本書,有關于教育的,還有散文集、攝影集。近兩年在《人民文學》、《詩刊》、《文匯報》、《蘇州雜志》上發了大約五六十首詩。我搞不清自己首先是校長還是詩人。”
對柳袁照,這是個基本問題。作為詩人,他的生命在于詩美,在于超越。作為校長,他要務實,要為師生的成長負責,為學校的前途擔憂。
其實,柳袁照已經把它們統一起來了,因為他是以“詩性思維”存在的人。雖然,他可能時時刻刻處于兩種身份的掙扎之中。詩人的思維方式是一種詩性思維,它是中國古人的一種思維方式,是一種智慧。
一位活躍在教育界的前輩曾提出“形象的教育學”的說法,蘇州十中的校園和教育,就是一種形象的教育學。這種教育學的思維方式是詩性思維。
這種思維把生命定格于一個一個的意象。十中的校園,是文化之美和教育之美的具象。也許,只有詩人才能守護住那份已經氤氳了百年的歷史文韻。
這種思維方式是審美,是浸潤。它拒絕毫無生氣的灌輸和一切生硬的強加。“‘浸潤’是我們學校教育的最大特點。師生時時刻刻都浸潤于文化之中、教育的氛圍之中。”他說,“學校的辦學使命是傳承優秀文化,培養創新人才。而連接在文化精魂與辦學使命之間的橋梁是美,是美之浸潤。”
這種思維方式不割裂傳統,在現實的土壤上,歷史與未來、教育與文化、教育之美與教育制度渾然一體。他說:“當下中國文化之美應該是現代中國美的教育制度的出發點,在傳統的文化教育制度中,汲取具有永恒之美的智慧精髓,結合傳統的文化之美,重塑極具包容性又不失中國風范的當代中國美的教育管理制度。”
這種思維方式尊重一切積極的生命。他提出,不能僅僅關注人,以人為中心,要以生命為本,關注生命。
這種思維并非虛無縹緲,人的行為也并非放蕩不羈。對教育的熱愛,對教育理想的追求,對民族教育理想的參悟,已經使這種思維方式升華為柳袁照的一種信念和自覺。
在柳袁照的教育話語中,你很少會聽到師德、師愛、學生思想品質等抽象的詞語,但這并不表明他為了美而放棄了道德,恰恰相反,“美和道德是親姊妹”,美的浸潤,已經在一個更高的點上把這些問題解決了。
曾有一位來參觀的校長問柳袁照:“校園里這么多文物,你不怕學生會破壞它們嗎?”這一下問住了他,他還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擺在各個角落中的瓷器,沒有一件破損過。裝飾在各個亭子中的金磚,也幾乎沒有刻痕。學校黨委書記丁杰說,教育不是說教。
十中老師的工資在蘇州不算高,但是,來到十中的老師,并沒有因此而被挖走。馮曉艷老師曾寫了一篇文章《做一名簡單、幸福的教師》,這是教師的心聲。
你也很少從柳袁照那里聽到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這類詞語,這并不表明他為了超然而放棄了升學率,恰恰相反,他會為高考成績提高兩分,和老師們一次又一次地切磋。
他們是在一個更高的結合點上嘗試著調和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之間的裂痕。這個結合點,可能就是教與學、詩意與現實、教育與文化、美與善的真正結合。而促成兩者結合的,是一種詩性的思維方式,是對詩性教育的執著追求。教育需要這種詩性思維。